創傷(白求恩)

出自 钉子の书房

正文

頭頂上煤油燈像白熾的蜂房,嗡嗡作響。土牆,土地,土炕,白紙窗戶。屋內瀰漫著血腥味和三氯甲烷味。天氣很冷。在華北地區的靈丘附近,12月1日凌晨3點與八路軍在一起。

負傷的人們。

傷口就像乾涸的小池塘,結成了一塊黑褐色的土;傷口邊緣裂開,四周有一些黑色的蛆了;整潔的傷口的深處隱藏著膿腫,膿腫就像一條決堤的河,在堅硬的大塊肌肉中奔流,像一條溫泉,在肌肉周圍和中間流淌;傷口向外擴大,把令人恐怖的肉質蘭花和麝香石竹分別地腐蝕和碾碎。黑色的血塊從傷口中噴出,混雜著令人噁心的氣泡,在二次大出血造成的血流中漂浮。

凝固的血把又舊又髒的繃帶粘在皮膚上,小心點,最好先將它弄濕。從腿後邊過去,把腿抬高點。整條腿為什麼會軟得像一個包,像一個扯松的長筒襪?什麼樣的長筒襪?是聖誕節為孩子裝禮物的那種長筒襪。那個堅硬的細骨枝在哪裡?它被打成了許多碎片。用你的手指把他們撿出來。它們白的像狗牙,尖利而又參差不齊。好了,摸一下,還留下碎片了嗎?喔,這裡有。全都取出來了?是的。不,這裡還有一個。這兒的肌肉壞死了嗎?刺刺它。是的,它壞死了。切除它。那它怎麼癒合呀?這些肌肉曾經如此強壯,而現在是這樣的破損和腐爛,它們怎樣才能恢復以往的強韌呢?拉,放鬆,拉,放鬆,多麼有趣呀!現在完成了,好了,做完了。現在,我們已經被毀滅了,我們自己可怎麼辦呀?

下一個。一個未成年人,17歲!子彈穿腹而過。三氯甲烷準備好了嗎?惡臭從敞開的腹膜孔中撲面而來,是糞便的氣味。一圈圈的腸子腫得呈粉紅色,上面有4個穿孔。把它們縫合起來,把結實的縫線皺攏,用海綿吸骨盆。試管,3個試管。很難縫合。給他保溫。怎麼保溫?把這些磚放到熱水裡去。

蛆是一種狡猾的爬行動物。這人還活著嗎?是的,他還活著。用學術用語來說,他還活著。給他輸液,也許他身體無數細小的細胞將能回憶,它們可能回憶起那火熱鹹味的海,它們的祖宅和第一份食物;它們有著一百萬年的記憶,可能會記起其他的潮汐,其他的海洋和由海洋和太陽孕育的生物。這可以使它們抬起疲倦的頭,深深地吸一口氣,努力地復甦。這是可能的。

這一位。再次秋收時,他還能在路上一邊趕著騾子跑,一邊歡快地叫喊嗎?不,那個人不再會跑了,一條腿的人怎麼能跑呢?那他怎麼辦哪?他只能坐著看別的孩子跑動。他在想什麼呢?他在想你我所想。可憐有什麼用呢?不要可憐他!可憐會貶低他所做的犧牲,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衛中國。幫幫他吧,把他從桌上移開,把他抱在懷裡,他輕的像個孩子。是的,他就是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多美的身體呀,各個部分都那麼完美,動起來時是那麼靈巧、那麼柔順、那麼有生氣和強壯,但是一旦它們傷殘了,又是多麼可怕。微弱的生命之光越來越弱,就像蠟燭一樣搖曳了一下熄滅了,靜靜的、輕輕地。熄滅時它做了反抗,然後屈服了,它有權利說話,最後還是沉默了。

還有嗎?四個日本戰俘。帶他們進來,在這個痛苦的群體中沒有敵我之分,切開那帶血的制服,給他們止血,把他們平放在其他傷員旁邊。哎呀,他們像兄弟一樣!這些士兵都是職業殺手嗎?不是,他們只是業餘的士兵。勞動者的手,他們是穿著軍裝的地道的勞動者。

沒有新的傷員了。早晨6點。天哪!屋裡真冷。打開門,遠方青山如黛。東方開始泛白了,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會升起。上床睡覺吧。

但是,沒有睡意。這種殘忍,這種愚蠢的原因是什麼的?一百萬工人從日本來屠殺、殘害成千上萬的中國人,為什麼日本工人要攻擊他的中國工人兄弟、迫使他們不得不奮起自衛呢?中國人的死對日本工人有好處嗎?沒有,他們怎麼會有所收穫呢?那麼,上帝呀,誰將獲利呢?誰又應該對派日本工人來中國執行這種殺戮使命負責呢?誰將從中牟利?怎麼可能勸說日本工人來攻擊中國工人——他們貧苦生活中的兄弟,痛苦中的同伴啊?

一小部分富人,一個人數不多的階層有沒有可能勸說一百萬窮人進攻並試圖毀滅一百萬像他們自己一樣貧窮的人、以便富人更加富有呢?這是一個可怕的想法!他們是如何勸說這些窮人來到中國的?告訴他們真相嗎?沒有,假如他們知道真相,絕對不會來到中國的。這些富人敢告訴工人們他們只是想得到廉價原料、更大的市場和更多的利潤嗎?不,他們只是告訴工人們這場戰爭是為了「種族命運」、是為了「天皇的榮耀」和「國家的榮譽」,是為了他們的「天皇與國家」。

荒謬!絕對的荒謬!

這樣一場戰爭的代理人一定得像其他犯罪如殺人犯的代理人一樣,必須從可能獲利的人中挑選出來。8000萬日本工人、貧困的農民和失業的工人會從中獲利嗎?從西班牙侵略墨西哥、英格蘭侵略印度到義大利侵占衣索比亞,在整個侵略戰爭史上,這些所謂的「勝利」國家的工人得到過好處嗎?沒有,他們從來沒有從戰爭中獲得過利益。

日本工人從本國的自然資源、黃金、白銀、鐵、煤和油中就獲得利益嗎?很久以前,他們就不再擁有自然資源了。因為,它們是屬於富人、統治階級的,成百上千的礦工們仍生活在貧困之中。那麼,他們又怎麼可能通過武裝掠奪中國的金、銀、鐵、煤和油而獲利呢?難道一個國家的富人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占有其他國家的財富?難道他們不一直這樣做嗎?

日本軍國主義者和資產階級是唯一可能通過大屠殺和經過授權的瘋狂行為而獲利的階級,這一點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這些假神聖的劊子手,那些統治階級從這場戰爭中獲得了利益,但是卻讓整個國家受到指控。

那麼,侵略戰爭和征服殖民地的戰爭只是件「大生意」嗎?是的,看起來如此。但是,這些民族罪犯中許多為非作歹者都試圖把他們的真實目的藏在高度抽象和理想的旗幟下,通過謀殺或製造戰爭來搶奪市場,通過劫掠來得到原料。他們發現,偷比交換更廉價,屠殺比交易更容易,這是這場戰爭的秘密,也是所有戰爭的秘密——利潤、生意、利潤、帶血的錢。

這一切後面,存在著那個令人恐怖和慾壑難填的「生意與血腥」瘟神,它的名字就叫「利潤」。金錢就像一個無法滿足的摩洛克神,要求利潤與回報,它為了滿足貪慾為所欲為,甚至不惜殺害幾百萬人。在日本軍隊後面站著軍國主義者,在軍國主義者後面站著金融資本和資本家。他們是血脈兄弟,是同謀。

這些人類敵人像什麼呢?他們會在前額上貼上一個標記,讓人們輕易就能辨認出他們,躲避他們,罵他們是罪犯嗎?不!相反,他們是受人尊敬的人物,他們榮譽在身,有紳士稱號,他們也自稱為紳士。多麼滑稽的名字!紳士?他們是國家、社會和教會的支柱,他們從過多的財富中拿出一部分來支持公共和私人的慈善事業,他們向機構捐贈。在私生活中,他們善良而體貼。他們遵紀守法,遵守的是保護他們的法律——財產法。但是,有一個跡象可以辨認出這些持槍的紳士:只要威脅說要減少他們的錢所帶來的利潤,他們就會像猛獸一樣咆哮著醒來,像野人一樣無情、像瘋子一樣殘忍、像劊子手一樣殘暴。如果人類想要存在,這些人必須消失,只要他們活著,世界上就不會有持久的和平。允許他們存在的那個人類社會的組織必須廢除。

正是這些人造成了創傷。

附錄

白求恩最好的一部作品創作於他在西班牙和中國度過的一生中的最後幾年,這部作品遠遠不止在那裡喚起激烈的行動,而是用魔法召喚與法西斯進行搏鬥的靈魂。除了超過純粹的左翼報導之外,它還具有號召性和和分析性,同情法西斯暴行的受害者,燃燒著對法西斯罪行的仇恨。

上述這些特點出現在白求恩的最高文學成就——《創傷》中。1938年,他在中國寫出這篇頗具論戰性的隨筆,恰當地稱之為「我所寫過的最好的東西」。《創傷》值得在此一提因為它不僅顯示了白求恩作品的宏偉氣勢,而且還蘊藏著對當代人的啟示。其中,白求恩回憶了一個夜晚給華北抗戰中受傷的八路軍戰士們實施手術的情景。在努力地縫合了他們身上可怕的傷口之後,白求恩問道,「還有嗎?四個日本戰俘。帶他們進來,在這個痛苦的群體中沒有敵我之分。切開那帶血的軍服,給他們止血,把他們平放在其他人旁邊。哎呀,他們像弟兄一樣!」他寫道,在社會和政治帳薄的另一邊,有這些受傷兄弟的同胞——「血脈兄弟」,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資助、發起和從事戰爭。「是這些人造成了創傷」,他得出結論說。

《創傷》的重要性不僅在於白求恩把它當作自己最好的作品,它還集中表達了熱情和政治在他身上的統一。這篇文章把白求恩和中國的「內在」和「外在」(主觀和客觀)聯在一起,描述了作為醫生和積極分子的兩個白求恩之間的辯證統一。同樣,它把殘廢的中國士兵的痛苦與在日本皇軍面前一盤散沙的中國的痛苦融為一體,把白求恩對這個再也無法跑動的青年人的個人同情,與在他思想上對這種折磨更廣泛的意義的認識結合起來。「不要可憐他!可憐貶低他所做的犧牲,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衛中國。」在《創傷》中,白求恩把激情和政治交織在起,組成了一個值得紀念的整體。

白求恩於1938年12月寫成了《創傷》,不到一年,他反而悲慘地死於自己身上的創傷。在他去世之後,動盪的20世紀發生了許多變化。他除了作為歷史人物而產生的影響之外,在21世紀的前夜是否還有一些中肯的話要說?通過閱讀他的《創傷》,答案無疑是肯定的。與疾病和戰爭密切的接觸,使白求恩懂得了敵我雙方的老百姓承受了最大的苦難。為了結束自已的痛苦,雙方需要認識到共同的利益所在,團結一致反對那些忽視疾病和煽動戰爭的人。半個世紀以來,世界到處充滿前所未有的屠殺,因此,在白求恩去世半個世紀以後我們仍然可以從《創傷》中得到啟示。這部作品指揮著我們去識別衝突的根源,粉碎衝突的力量。

來源:《一位富有激情的政治活動家: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作品選》之《前言》,〔加拿大〕拉瑞•漢納特編著,李巍等譯,齊魯書社,2005年1月第1版

原文:http://jiliuwang.net/archives/85220